對黃云凌而言,最可怕的,不是命運的不公,而是奮爭后的徒勞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厄運。
糾結了一個多月后,黃云凌最終去了福州市汽車南站,擺起了地攤。
他是廈門大學的管理學博士,畢業(yè)已近半年,至今沒有找到工作。從開始求職時的信心滿滿,到現(xiàn)在擺地攤,黃云凌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田地。
“最諷刺的是,我研究的領域是社會保障,如今自己卻淪為弱勢群體?!彼f。
這一切,都因為命運與他開的一個玩笑——“先天性脊柱側彎”,俗稱“駝背”。黃云凌身高剛到1米5,頭部前駝,且因身材過于瘦小而顯得全身比例不協(xié)調。信息源:汕頭人才網(wǎng)_www.strcw.cn_雄鷹標志
<img style="padding-bottom: 0px; margin: 0px; padding-left: 0px; padding-right: 0px; padding-top: 0px" alt=博士走在街上,對自己的現(xiàn)狀很著急。攝影 src="http://icon.chinahrd.net/uploadfile/2014/0117/20140117093312188.jpg" width=500 height=333 關銘榮?="" data-pinit="registered" tangram_guid="tangram_11" data-bd-imgshare-binded="1" />博士走在街上,對自己的現(xiàn)狀很著急。攝影|關銘榮
信息源:汕頭人才招聘網(wǎng)_www.strcw.cn_雄鷹標志穿博士服的黃云凌在廈大與學弟合影,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從出生至今,黃云凌已經(jīng)與身上背負的這個“伙伴”抗爭了27年。
他曾經(jīng)相信知識能夠幫助自己對抗命運的不公,一度因為考上博士而希望大增,可是求職過程中接二連三的遭拒,還是讓他感到現(xiàn)實的冰冷。
對他而言,最可怕的,不是命運的不公,而是奮爭后的徒勞。
2013年11月21日,福州的初冬,中午氣溫接近二十度,不太冷,長袖衫外面套件夾克就行。從借住的姐姐家到福州汽車南站要一個多小時。黃云凌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書包,里面有從淘寶上200多塊進來的“民族風情”掛飾。
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,一個多小時里,黃云凌一直忐忑不安,他是個“自尊心很強”、“臉皮很薄”的人,在公眾場合擺攤以訴說自己的不幸,還不知道會迎來什么樣的眼光。
中午12點,黃云凌到了汽車南站,發(fā)現(xiàn)附近的人行道上已有好些小攤販,賣化妝品、賣書、賣工藝品的。
他觀察了兩天,早就踩好了點。有個賣字畫的大爺,攤子大,吸引人。在大爺旁邊,黃云凌鋪開一份報紙,擺上小掛件,開張了。
不一會兒,“駝背”青年黃云凌和擺在“攤位”上的博士畢業(yè)證書,就引來圍觀。揣著名校博士文憑竟然找不到工作,就因為形象?
最早跟他搭話的還是身邊那位大爺。大爺是地質隊退休的,退休工資很高,閑來無事,擺攤賣畫純屬娛樂?!八钕雀依页?,說這個社會不公平,要讓一個博士出來擺攤什么的?!?
一個福州市第六醫(yī)院的阿姨雖然沒買東西,卻對著黃云凌說了很多:年輕人不錯啊,蠻聰明的,是個人才啊。社會不公平,要努力,不要放棄啊。李嘉誠當年也是白手起家。有空去第六醫(yī)院急診科找阿姨啊……
有人打了報社的熱線電話,不過還沒有等到記者來,城管來了。
前兩天“考察”現(xiàn)場時,黃云凌曾親耳聽到城管對小販們喊:快走,不然弄死你!當時他心里一陣“惡心”。通過打聽,他專門挑了個吉日來,這天應該不會遭遇城管。誰知“上頭要檢查”,城管突然襲擊。
黃云凌離開時是下午2點,可就是2個小時的擺攤經(jīng)歷,讓黃云凌成了新聞人物。
回姐姐家不久,黃云凌就接到了當?shù)赜浾叩碾娫挘诙?,?a class="keyworda" target="_blank">廈大博士擺攤被城管勸離,因殘疾求職屢碰壁”的新聞登上報端,傳遍網(wǎng)絡。黃云凌的“目的”初步達到了。
幾天之后,姐姐才從網(wǎng)絡得知“擺攤”的事情,但她仍然沒有當面提過。多年來,對黃云凌因身體原因造成的尷尬保持“若無其事”是家人的默契。
“去擺攤他肯定難過,說了怕影響他心情。不過這也是一種正常表達方式,總比做出極端行為強?!秉S云凌姐姐對《中國周刊》記者說。
而黃云凌最害怕的,是同學的反應。
“上新聞”之后,廈門大學官方微博上炸開了鍋?!斑@不是我經(jīng)常在圖書館見到的那個人嗎?”很多人回憶在哪里見過黃云凌,有人則感慨他“學社會保障卻自己淪為弱勢群體”。
黃云凌沒有刷微博,他害怕正面迎接議論。
他更沒料到自己會第一次收到那么多同學主動發(fā)來的短信,包括并不熟悉的同學,都是鼓勵他。一個已經(jīng)移民(微博)到加拿大的同學特地發(fā)來信息,稱他“敢站出來說話,很強悍,很勇敢”。他說,這些多少撫慰了自己幾天以來的焦慮和“羞恥”感。
與他做博士同學三年、關系交好的張堅,得知這條“新聞”時嚇了一跳,“他怎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?”打電話兩天沒人接,又在黃的qq上留言,張堅擔心黃云凌會出什么事。
張堅原本是一所高校的老師,畢業(yè)后回到了原單位。三年前,他考入廈大讀在職博士時,黃云凌正好從本校碩士直升博士,兩人成了同學。
在已經(jīng)結婚生子的張堅眼里,1986年出生的黃云凌是個單純的“小弟弟”:“他對學術有很美好的想像,對未來充滿理想。我已經(jīng)是社會人了嘛,比較憤青,經(jīng)常說些體制沒救了這樣的消極話,他反而會鼓勵我,說你怎么能這么想呢。”
破滅
黃云凌最怕的是讓同學看不起。
他一度已經(jīng)不在乎別人的眼光,可如今的境況,又讓他止不住聯(lián)想起試圖埋葬的記憶:初中時,身邊同學用語言和肢體嘲弄他,使他一度厭學;班主任出于“關心”,在全班同學面前多次將他叫出教室,囑咐他與其他人不一樣,要好好學習;做早操時,全校師生都要到齊,即使不能做那些動作,他也必須站在那里。
“諾大的操場上,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丟在岸上的魚?!秉S云凌說。
他不想去學校。母親勸他:“你不去讀書將來干嘛呢?”
大三時,他開始刻苦學習準備考研,并為了體檢過關而開始長跑,每隔一天跑四五公里,堅持了七年。
考上廈大研究生的黃云凌,成為他們那個不怎么好的本科大學里的“榜樣”。
他讀到博士,成了家里學歷最高的那個。鄰居夸他時,他看見了父母親臉上的自豪。
博士期間,他成功申請到去荷蘭公費留學的機會,對方教授對他的研究計劃很感興趣,但因為當年有別的事務,邀請他明年再來。可是第二年就錯過獎學金了,加之黃云凌沒有預測到自己畢業(yè)后會遭遇“失業(yè)”,與出國機會失之交臂?,F(xiàn)在回想,他懊悔不已,如果當初爭取出國留學,并留在國外工作,自己的命運或許會從此改寫。
“在西方國家,像‘霍金’那樣重度殘疾的人依然能夠成為學術領域的偶像,獲得全社會的尊重。”
在廈門讀書期間,放假時他也很少回家,他知道自己需要比別人更努力,而他也能從學術中感受到最大的成就感。
他也暢想過,自己有了事業(yè)基礎后,要談個戀愛,擁有一段真正“平等”的感情,娶妻生子,建立家庭。他打算畢業(yè)的時候,讓全家都來廈門,一起看看這座美麗的城市。
鄰居會“算命”,曾給他看過面相,說他“前額飽滿、五官端正”,“將來一定是有作為的人”。
然而好運卻像突然被扼斷一樣,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原點。
歧視
求職之初,黃云凌也是信心滿滿,氣定神閑。
2012年年底,畢業(yè)半年前,黃云凌遞出第一份簡歷,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,廣州某大學的一個科研崗位。十幾分鐘的面試之后,沒有結果。當時他因為博士尚未畢業(yè),并沒有很在意。
之后又投了福州一所師范類大學和泉州一所大學。前者的系主任對黃云凌的簡歷和研究計劃非常滿意,兩人電話談得“八九不離十”。
接下來的面試,卻第一次讓黃云凌遭到打擊。
面試當天,黃云凌和另一位博士同學一道前往。結果,見到黃云凌本人后,校方態(tài)度發(fā)生了急劇轉彎。
面試是在一間大會議室里。
同學在試講時,校方領導態(tài)度很熱情。而當黃云凌站上臺試講時,臺下的人開始表現(xiàn)出不耐煩的情緒,“走來走去,進進出出,沒有人認真聽”。
試講原是20分鐘,在黃云凌回答某老師提問時,院長突然打斷了他:“快點吧,多余的話不用講了?!?
面試后校方請兩人吃飯,院長和行政人員熱情地向同學介紹員工宿舍如何如何,附中附小以后孩子上學很方便云云。黃云凌完全被晾在一邊。他已經(jīng)不敢抱太大希望,內心煎熬著,但他必須保持形象,不能太情緒化,只能在尷尬中堅持到飯局結束。
回家路上,黃云凌給那位對自己還比較欣賞的系主任發(fā)短信詢問,系主任發(fā)來投票結果:7:2:1。其中7票是棄權票。2票反對,1票贊成。
這次失敗讓黃云凌清醒地意識到,身體殘疾必將成為他求職的障礙。之后,黃云凌決定“調整策略”:除了高校,也投科研機構;除了發(fā)達地區(qū),也投西南部地區(qū);除了較好的學校,也投二三流學校。
黃云凌連續(xù)向浙江、江西、福建、廣東、廣西、云南、貴州等全國各地二十多家高校和研究機構投出簡歷。不少單位對他表示出興趣,但在得知他的身體狀況后,都以“專業(yè)不對口”、“編制問題”等各種理由回絕,或者是沒有了消息,無限“拖延”。
廣東一所高校院長在給他的回信中坦承道:“說實話,對于高校來說,只要是人才,我們就應該納入應聘程序,不應該有任何歧視和偏見。但作為機構和組織的運作,有時超越于個人的意愿……估計你來,即使通過我們面試,學校這一關也難以通過?!?
另外一個學校院長的答復則更為直接:“我們要是招了你,別人還以為我們招不到別人了?!?
《中國周刊》記者聯(lián)系到廣東某高校院長,該院長默認了黃云凌遭拒的事實:“現(xiàn)在學校進人條件的確越來越嚴格。許多高校,聘用教師需要國外留學經(jīng)歷、或本科是所謂211高校。”
“這也是一種變相歧視。”該院長說。
黃云凌也應聘過家鄉(xiāng)社保局的選調生,通過了“體檢”和省委組織部面試,但仍因種種原因未能通過接下來的地方面試,有人道出實情:選調生以后當領導要上臺講話,“形象”還是很重要的……
長跑
在廈大,黃云凌曾經(jīng)重建了自己,不僅獲得了“人類教育體系中的最高學歷”,也逐漸訓練自己達到超越個人不幸的“境界”。
在海灘沿著海岸線夜跑是他最美好的記憶之一。30分鐘左右,5公里,海風拂面,海水深沉?!芭艿絻扇飼r,整個人會陷入一種‘冥思’狀態(tài),所有的想法都排空了,那時候會非常快樂?!?
六月的畢業(yè)季,火紅的鳳凰花正開得燦爛,黃云凌則沒這個心情欣賞。直到畢業(yè),盡管求職屢屢受挫,他也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(xiàn)出強烈的消極。
在一位和黃云凌碩博同學六年的廣東同學眼里,黃云凌自始至終都顯得很“樂觀”?!敖?jīng)??吹剿螁斡爸坏纳碛按┧笤谧粤暿液蛨D書館中?!倍屗∠笞钌畹倪€是黃云凌在電腦前寫文章、工作時的背影。
“那個背影比一般人都要縮小,因而顯得與周圍環(huán)境不太協(xié)調,而黃云凌打字要比其他人困難一些,那個背影顯得格外努力,格外讓人感動?!?
這位“廣東同學”畢業(yè)后留在了廈大,成為這屆博士里“走得最好”的。
在很多同學眼里,黃云凌是最專注于學術的一個,沒有太多雜念。博士期間,他參與導師多項課題,并申請和主持了一個省社科以及一個博士創(chuàng)新項目。他的導師徐延輝說,“一般來說,博士只要發(fā)表兩篇論文即可畢業(yè),他發(fā)表了五篇論文,在《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》庫(cssci)上均可查詢到。我們完全按照正常程序培養(yǎng),畢業(yè)時他已經(jīng)達到了博士的學術訓練要求。”
黃云凌的幾位博士同學對他的一致印象是“上進”、“自信”,擅長定量分析和統(tǒng)計學,英語也不錯,還經(jīng)常幫同學看文章、提思路,“科研能力在我們這屆博士里可以排在前列。”大家從沒想過黃云凌會面臨這樣的局面,“我們都以為,中國有這么多高校和科研機構,像他這樣的人才肯定會有地方可去?!薄皼]想到連他‘看不上’的單位都拒絕了他?!?
黃云凌的親戚朋友也“動了能動的關系”,想幫幫他,但最終多卡在“形象”上。進高校任教、從事學術研究的夙愿似乎越來越遙遠。
拖延和無盡的等待,消耗著黃云凌的信心和自尊。家人和黃云凌的“矛盾”也越來越多?!鞍謰屆刻於即螂娫拋泶?,還讓我考慮去中小學教書,他們覺得我可能要求太高了。我的壓力越來越大,父母培養(yǎng)我這么多年,我不想讓他們難過?!倍硪晃辉诖髮W任教的表哥也對他表示,讓他這樣的人進體制,大學領導也有難處,老師臺風重要等等,建議他采取“尋求同情”、放低身段的策略……
這些都讓他感到更為孤獨。
“擺攤”之后,在媒體關注下,黃云凌的確收到了很多企業(yè)的邀約,內容涉及“教育培訓、美容整形、醫(yī)療器械、食品行業(yè)”,還有提出“現(xiàn)教”雕刻的。當然也有比較“靠譜”的企業(yè),希望他去從事人力資源、數(shù)據(jù)分析等比較專業(yè)對口的工作。
他想再等一等研究所和大學的面試結果,雖然已經(jīng)等了幾個月。如果還沒有“消息”,就決定轉投企業(yè)。
這半年來,黃云凌反思自己的確亂了“陣腳”,連跑步也中斷了,“面對逆境舉重若輕的境界我還沒有達到”。他喜歡從文學和哲學作品中尋找答案。
在加繆的《西西弗神話》中,西西弗受諸神懲罰把巨石推上山頂,石頭重復滾下,西西弗反復拼勁全力推上去,反抗荒謬的命運。這個讓他流淚的故事也讓他一直在思考:到底誰才是神,誰又是西西弗?
27年前以令人遺憾的形象出現(xiàn)在這個世界上時,爺爺做主將他抱在懷里“一視同仁”地疼愛。在那個將不想要的孩子遺棄在街邊的時代,黃云凌能活下來“已經(jīng)很幸福了”。而他則不得不面對與自己背負的“伙伴”抗爭一生的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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